Somnus琦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2018启月新年活动】【第二部分/第三篇】18vs30

启月新年活动总号:

@启月一川烟草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南京。
昔日神气高大的政府大楼此刻成了即将倾覆的巨轮,各色人等如同耗子一样纷纷向外逃离,很快就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壳子,黄色的旗帜也掉在地上踩了几个脚印。
长沙,军部。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电话一声连着一声,
“夫人什么时候到?”张启山握听筒的手心开始出汗,“南京那边有没有消息?”
最后一句几乎是喊的,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恨恨地放下了听筒。
这个时候瞎跑什么...都是自己多了一句嘴,说南京这两天黄金飞涨,没想到她真就去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自己也没想到,委员长都没想到,美国人真的就扔了两颗炸弹下去,小日本就真的投降了,然后南京政府解散,整个南京处于一片无秩序状态,汤恩伯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到了还不是先要抢上一通才维持他妈的秩序。
要不是自己真的走不开,他现在就想叫架飞机直接开到南京。
怎么办。
 
新月在听奴棍奴的护送下上了火车,来之前的打算全都落了空,到南京以后才发现这里完全乱了套,银行政府早就没人了,找谁也找不到,所有人不是在抢就是在逃,她当机立断带着五箱金条回家,家里那个一定要急死了,老是大惊小怪的。
火车开得比往日快,也比往日仓皇,许是因为战争真的要结束了的缘故,她有些恍惚,打了十几年的仗,她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缺衣少食也好,生死攸关也罢,都过来了。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着,听奴突然皱起眉头,“怎么了?”她奇怪地问。
“我听着这火车的动静...好像有点不对。”听奴迟疑地说。
“哪不对呀?”新月侧耳听听没觉出什么来,“你是累的,休息一会儿罢。”枪林弹雨一起过来,她们之间的感情早已从玩伴和主仆变成了朋友和姐妹。
听奴摇摇头,仍然继续保持着警惕。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是哪儿?”新月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脸,声音有气无力,这人长得真奇怪,竟然有两个脑袋。
“少爷,咱们还得赶路。”管家提醒,他们从东北来,半路遇上火车脱轨,张家人性格仗义热情,当即下去救人,可是这天眼看着就黑了,他们还得往长沙赶呢。
张启山也有些为难,这个女人还活着,不能见死不救,可是附近又没有大夫,多亏了挡在她身上那个下人,她身上基本没有外伤,只是肋骨有一处骨折,自己带着一帮老爷们...眼看着她一双大眼睛努力地瞧着自己,好像求救一样,心就软了。
“附近找个地方先歇一宿罢,”他吩咐下去,手下麻利地在周围找了件农舍,他小心地把她抱起来,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身子极轻,刚要走,她突然说,“箱子...箱子”手指着旁边那堆行李。
都什么时候还舍命不舍财,他有些生气,但是看她求救似的眼神,又一次做了让步。
 
这间农舍还不错,就是床太少,好在兄弟们习惯打地铺,他把伤员先放下,这家婆姨得了钱赶紧烧水给大伙做饭,张启山端了盆水,先给床上的女人擦了手脸,本意是想看看头上有没有伤口,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女人长得...真好看。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
 
肋骨那里的伤应该不重,但是看见了她的模样,这会儿不知怎的就不敢下手,手向她的衣服伸了几次又缩回来,最后还是等那婆姨忙完了晚饭,便唤她过来,教她如何上药,婆姨连连点头表示懂了小爷放心。
他总算得了空儿坐上餐桌,管家和兄弟都不言语,看见他上来才端起碗。
大家都不说话,这让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咳,救人一命...”
“少爷,您不用解释,我们都懂。”铁头边吃边说。
他恨不得劈头给他一海碗。
这时候里面传来一声恐惧的叫喊。
新月已经醒了,刚才脑子一直乱营营的像是养了一窝蜜蜂,躺了一会儿清净多了,只是浑身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疼,一喘气也疼,感觉有人给她擦了手脸,更加不爱起床,这会儿突然发觉有人要脱自己衣裳,哪里忍得,便大声叫嚷起来,同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农舍,面前傻站着一个乡下娘们,然后,又进来一个人。
且慢,这人...竟然是...
张启山?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见他梳了个傻乎乎的青年头,穿了件学生服倒显得年轻了十几岁,可这人看上去虽然还是那张脸,可是整个人说不出的不对劲儿,“你...”她迟疑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张启山,“你是...”
“我们少爷救了你,要不然你就没气儿啦。”铁头伸进来半个脑袋,然后又缩了回去,
新月越发懵了,少爷?他不是佛爷吗?“我这是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
那个黑大个又说了个地名,她恍惚记得好像是长沙到汉口火车的下一站,但是黑大个说的最后一句把她一下子吓精神了。
他说,现在是民国十一年。
民国十一年!她傻眼了,这时候,张启山刚十八岁呀!
 
老天爷到底跟自己开什么玩笑,她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一下子又抻到了肋骨的伤口,疼得她眼泪都掉了下来,“你...快让她给你上药吧,”张启山倒先红了脸,也不知怎的,看见她掉眼泪就不舒服,“这药挺好使的。”
她明白了,刚才那女人是要给她上药,眼下此事是重中之重,她挥手示意两个老爷们退散,涨红着脸龇牙咧嘴地解扣子。
药膏果然不错,凉丝丝地很是舒服,她跟了张启山十几年对外伤药内伤药都颇有经验,认为这个药膏算是相当不错的,只是那女人手重,上完药之后人彻底爬不起来了,“我饿。”
那女人点点头,很快端了一碗菜和一个馒头过来,她看见那馒头上还有两个黑手指印,“算了。”
不能动也不能翻身,到了半夜听着不知几个老爷们的呼噜声,新月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自己坐火车出事,居然一下子被抛到了二十八年前,二十八年...那时候自己才两岁,她实在是哭笑不得,又想到真正的男人这会儿在家里不知道急得火上房了没有,听奴和棍奴...应该是没救了罢,否则他们不会扔下不管的,她又想到那几个箱子,四处一看,好端端地放在墙角里。
十八岁的张启山,她想想就觉得好笑,他这么年轻,可是自己已经三十岁了,若是他问起自己从哪里来,叫什么,自己又怎样回答?再过几年,他还会遇到另外一个尹新月么?
越想越头疼,肚子还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耳边呼噜声此起彼伏,肋骨随着每一次呼吸疼得像火烧一样,她躺在硬邦邦的草垫子上无法入睡,头顶上还不时传来可疑的抓挠声,尹新月感觉像是做了场噩梦。
一个人悄悄走到她身边,她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听见那人轻声说,“我做了粥,你喝点罢。”
她的眼泪几乎涌了出来,张启山,不枉我跟你过了十二年。
“你刚来长沙?”吃了半碗粥之后新月有了力气,只是这样躺着跟他说话还是不太适应,毕竟人家还是大小伙子呢,但是想起又起不来,也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蓬头垢面的状况,这第一印象实在是糟透了。
张启山点点头,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很奇妙,不是单单因为她漂亮...当然漂亮是一个原因,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她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去亲近,甚至想...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刚上完药疼得厉害些,明天会好点,你家住哪?”
我住佛爷府啊,新月无语,可是佛爷您现在还没开府呢,一念及此,她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我已经无家可归了。”说完垂下眼帘,一副凄惨的小媳妇模样。
确实是没地方去,那么张启山,我还是跟着你罢。
 
带着她?铁头张着的大嘴里能放个拳头,可是少爷的决定是不容违拗的,再说这女人长得确实水灵,虽说年纪比少爷大,但是岁数大的女人会疼人...“啊!”铁头的脑袋挨了结结实实一记,“放什么屁,赶紧拿东西去!”张启山声色俱厉。
新月拄着个拐杖,吸气呼气依旧丝丝拉拉地疼,但是比昨天确实好多了。铁头吭哧吭哧拎着她的几个箱子,心想这一定是谁家少奶奶偷光了家里的银器跑出来。
“你没事罢?”张启山雇了辆大车,小心地扶着她坐上去,铁路还没修好,也不指望了,反正离长沙近,新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出门之前张启山给她带上的金表,还在走字,想了想索性递给这个张启山,“你拿着用罢。”
张启山接过东西涨红了脸,这女人是想用这个表示两不相欠?再一看这分明是男人用的东西,心里七个八个不想要,便退回给她,“我有,谢谢你。”
新月只是觉得这东西放在里怀沉甸甸的不舒服,见他不要,又冷着个脸,心里也觉得没趣儿,便往车底下一扔,看也不看。
马车吱吱嘎嘎地响着,太阳从东边转到了西边,天黑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长沙,造化如此弄人,两天前她还是一身光鲜的长官太太,如今竟然成了坐在稻草堆上的农妇。


这会儿还是赵督军当政,他们一行人穿过小吴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新月的心情十分复杂,这个生活十几年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身边这个既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男人,眼前这怪异得近乎荒谬的生活,让她不知所措无从选择。
她的夫君...
张启山很聪明,除了几句粗口以外他几乎不讲本地话,但是他听得懂,有时候见他和齐八一个操着东北口音一个讲长沙话面红耳赤地争得不可开交,新月就躲到一边偷着乐。


她的笑容真美,张启山斜瞥了一眼。夕阳映照着她脸部秀丽的轮廓,犹如镀了一层金。
落脚的地方已经找好了,是一处宽敞的二进宅院,只是手下兄弟都还年轻没有家眷,暂时这里只有一个女人。
就是她。
这就有些尴尬了。
新月高兴地发现,那个黑大个不仅拎回了她的金条,还把她装衣服的箱子也带了回来。
关上门,她看着这几个小箱子,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既然这样,就在他需要的时候把这些钱花在他身上,但是一定要掌握好时机,她清楚那个人的德行,大男子主义,又自负又骄傲,从来不希罕别人帮助更不会开口求谁。
自己这是...来帮助他的?她忽然一下子不着急回去了,能有机会看到他青涩的一面,也是一种幸运吧,而且她很想知道一件事,这个时候的他,依然会爱上自己么?
少爷显然是动心了,管家忧心忡忡地为主子整理着床铺,少爷已经到了找女人的年龄,但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还比少爷大那么多,漂亮...能当饭吃么?
 
知道这男人一开始起家是因为什么,可是亲眼看见倒是头一遭,做买卖手停口停,他们没有磨合期,头一天晚上摆了香案拜祭祖宗求个保佑,第二天就要开始看土下地,到别人地盘抢生意不容易。
铁头出去买了馒头,大福做了锅汤,新月也没矫情,拄着拐杖帮他们摆桌子,管家倒是看不过意去,“这位...”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显见是嫁过人的,“太太,”新月回头瞪了他一眼,管家舌头便打了个结,“我叫夫人。”你个老东西这么快就忘了主子了,新月给他面前摆了个最小的馒头。
夫人,她苦笑,自己又算是谁的夫人呢。
“这位夫人,您身上伤还没好,回房休息罢。”
新月很意外,这老家伙人还不错,殊不知管家是不想让她在少爷跟前晃,这会儿穿了个那么紧身的旗袍,一揸细的腰,走起路来...少爷加上手底下那堆生瓜蛋子,眼下正事要紧,不能出什么幺蛾子,这女人出现的也是蹊跷,少爷是什么人,虽说年轻但是眼里不揉沙子,居然就这么让她住进了张家。
老爷太太都不在了,自己要替主子掌眼啊。
新月却有另一番心事,看着未来的自家男人这会儿正在院里给自家公婆上香,自己是去还是不去呢?她扶着门框站着,眼瞧着香烟袅袅升起,心里暗道公公婆婆对不住了,儿媳妇现在身份非常尴尬不想让人误会,算起来我也算是对得起老张家,四个肥头大耳的孙子,不管是打仗还是下地也都没拖你儿子后腿,这几年日子艰难,娘家的陪嫁都搭在你儿子身上让他为国尽忠,除了不让他娶小老婆以外也没有别的,不过也是您老榜样做的好不怨我。
 
张启山点了三柱香又拜了拜,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之前遇袭逃命都是一气呵成,父亲临终前要他去长沙,自己便带着张家剩下的青壮年来了,然后呢?
他的十八岁生日刚刚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前,他亲眼目睹父亲中弹死在自己怀里。
他张启山能不能担起张家这副担子?
 
他回过头,正看见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含着泪。
 
新月望着张启山的背影,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认识的张启山是强悍嚣张目中无人的,自己一下子就掉进去了,可是,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现在的张启山,内心一定很无助。
黑暗笼罩了整个院子,管家一声轻咳,走来走去点起油灯。
大家围着一个大圆桌默默地吃着饭,新月也掰了半个馒头,小口小口喝着汤,她坐在下首,随时准备给男人们添汤,但是大家都约好了一般,她看见铁头碗里就剩下一口汤底,刚打算伸手,黑大个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己盛了一碗回来。大福也是,顺子也是。
新月拿着盛汤的勺子十分郁闷,“我都...”
“你有伤,别动了。”顺子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她心里一暖,张家男人还都是这样啊,一个个都是煮饺子的茶壶。桌边立刻陷入了一片寂静,管家清了清嗓子,新月瞧见他面前的碗空了,便自动地伸出胳膊去够那碗,从她到了张家那天起这老头一直对她不错,便给他多盛了些鸡蛋在里头,张启山愤懑地看着管家的待遇,她伤还没好,每次右胳膊一动都皱着眉毛,这老头太没眼色...她胳膊真好看。
我可是张家媳妇,新月心想,我不干谁干呢,眼睛就不自觉看向自己腕子上的二响环,这一看不打紧,腕子上空空如也,我二响环呢?
手里的汤碗就端不稳,张启山早看得清楚,另外几个小伙子也是如此,几只手一起来接,老管家气得咳都咳不出来了。
她努力回想起这一天半发生的事情,她受伤以后一直没注意这个,好像...那二响环在他手上,他又收回去了?肯定不可能,那就是说,自己这会儿不算张家媳妇了?
我要怎么回去?
张启山见她神色仓皇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吃不惯粗茶淡饭,端碗的手细白柔腻,显见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太太,不是一时遇到难处,自己跟她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大小伙子们风卷残云,一锅汤很快见了底,馒头也光了,新月收拾好碗筷打算烧点开水,之前跟张启山辗转后方的时候也会了些厨房的活计,这会儿看见铁头在厨下提了一大桶水倒进锅里,便打算回房,“你...夫人,”铁头红着脸说,“水马上就开了,你等等啊。”
这是给她烧的?新月觉得感动极了,才想起来这几个小伙子她从未见过。
婚后第一个清明节,张启山带着她到岳麓山的一块墓碑前拜祭,她问他这下头埋的是什么人。
“都是我的兄弟。”张启山回答。
他在长沙拉部队白手起家,冲在前头的都是这帮最忠心的兄弟。
所以他们后来都......想到这里新月眼睛潮了,“铁头,你衣服破了,我给你缝上罢。”
黑大个愣愣地瞧着这个又好看又和气的太太,不知怎的想起了死去的娘,“啊,好。”他胡乱地点着头。
 
这些小伙子啊,新月心潮起伏地回到卧室,她和铁头说话这功夫,房间里已经放了一个木头浴盆也倒满了热水,旁边还摆着个药膏的瓶子。
一个人走到窗根底下站住,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十年夫妻,他那个爱偷看的毛病再熟悉不过。
“自己能上药吗?”声音很低,像怕人听见似的。
“能。”她吹灭了油灯,今天是十五,月亮把房间里照得通亮,她拿起毛巾扔在水盆里,左手一粒粒解开衣扣,听见那人的脚步渐渐走远。
 
民国三十四年,张府书房。
书桌上摆着块金表。
“夫人或许是被...绑架了。”张副官站在书桌前,后背冷汗涔涔,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绑架张夫人,眼下长沙也是一片混乱,二十万日本战俘在城郊得养着,盟军的大爷们得敬着,还有那边的势力也要应付,佛爷的心都要操碎了,偏巧这个节骨眼上夫人丢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查!”佛爷一拳砸在桌子上,台灯微微打着颤。
他从未见过佛爷如此失态,条件反射的一个立正,转身打算去把长沙翻个底朝天,一出门碰见孩子们,小东西还不知道大人世界里发生的事儿,咯咯笑着跑过走廊,张副官心里又增加了几分伤感。
夫人,您快点回来吧。
 
“夫人,您老家是哪呀?”早上厨房里,管家有意无意地跟新月扯着闲篇。
新月暗自好笑,“北平。”
“哦,”管家把粥锅端了下来,“那您夫家...也在北平?”
新月不承望他问的这样直接,“我夫家在长沙”差点脱口而出,可是又该怎么说呢,管家问她来路也没有错处,这里是张家,她一个外人住进来,不说出个来路,人家怎么可能放心大胆地收留,将心比心,换成自己也是一样啊。
可是要怎么说呢?我何尝不想走啊,我怎么走啊,想到这里,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打开粥锅的盖子,一股热气扑出来,正好遮住了她的表情。
盛了两碗粥,她发现管家不见了,走到外头去叫男人们吃饭,看见张启山站在一棵枫树下和管家说话,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她不愿意说,你就不要问了。”
“是,少爷。”
 
很快新月房间里就放了一堆衣服,张启山犹豫了一会儿,把自己一件褂子也塞了进去,新月又找到了当初随军的感觉,箱子里有针线,她戴上顶针,先拿起张启山的褂子,想了想又放下,拿起铁头那件一针一针缝起来。
 
那女人不简单,管家远远看着她哼着歌儿坐在房间里飞针走线,缝好一件又拿起来对着光比着看看,他越发糊涂了,这女人看着娇贵,却什么事情都做得,虽说对兄弟们热情了些,平日里说话做派倒不是那妖媚的路数,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缝个衣服把她美的,还唱上了。
张启山带着兄弟上了路,今日是探底,东北张家,北派的魁首,今天来见识见识南派的本领。
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那股凄惶没了,好像有了底一般,虽然他不知道这底从何来,临走的时候嘱咐管家好好照顾她,言外之意别撵她走,一个女人孤苦伶仃的又是乱世,张家不差一双筷子。
 
新月这边却是野心勃勃,她刚才看了报纸,恍惚记得长沙这个时候股票价格疯涨,正是买进的好时机,她本是商家女儿,嫁到张府之后最常听到的话就是军费不足,恨不得挖地三尺给夫君弄钱,这会儿老毛病又犯了,可是一个问题摆在面前,她没钱。
她的金条上面都印着火号,拿到银行会让人当骗子抓起来,见谁拿着十年后的钞票上街花的?
眼见着白花花的大洋在跟前流淌却抓不住,她心痒难挠,心想管家说不定有法子,便拄着拐下厨拍了根黄瓜做了一碟小菜,家里就剩下俩人,吃饭简单。
“张叔,你听说过股票吗?”她觑着管家脸上的神情,“上海买这个的都发大财了。”
“那个...交易所?”管家仿佛有印象。
没想到这老东西脑子蛮灵活,她立刻来了精神头,说得口都干了,结果老头就一句话,是好东西,但是他拿不了主意,得等少爷回来。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新月急了,这男人下地可没有个准儿,一个月也是他,俩月也是他。
老管家笑了,“夫人,我们张家都是靠祖传手艺赚钱,这种旁门左道的事情不可靠。”
你们张家的手艺才叫旁门左道呢!新月恨得牙根痒痒,不是我这旁门左道,你家佛爷的钱怎么翻番的!气得一扔筷子回了房间,走得急了点又抻着了肋骨,又是疼又是气。
 
民国三十四年,张府。
“佛爷。”张副官觉得自己的出现实在是个错误,但是他又不敢不来,佛爷的命令,除非不想要这脑袋了。
但是,“夫人还是没有消息,是吗。”没等他开口,佛爷便先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他抬起头吃了一惊,佛爷这是几天没刮脸了?
南京那头回了信儿,夫人原是当天就上了回来的火车,有人亲眼看见的,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一个大活人好端端地坐着火车说没就没了。
他妈谁跟老子过不去!张大佛爷心下狂躁,恨不得去日军战俘营抓住一帮先突突了解恨。
 
老东西不同意就算了,新月想,趁着男人们都不在家,干脆把这房间收拾一下,原来的总舵是齐八爷一手布置的,比起现在不知强了多少去,现在也就是能住人罢了,张启山也是个会享受的,只是现在没机会提高品味,就从床垫子开始吧,她想,箱子里还有些大洋,她正好不用向管家要钱花,“这里有没有百货啊?”她出门问管家。
管家见她拄了个拐,“八角亭那里有,不过,夫人你现在还是别乱走了,街上黄包车都不长眼睛。”
“那你跟我去不就行了?”新月笑得很得意。
管家是个厚道人。
 
他以为夫人是去买些女人用的东西,又不好支使自己,反正在家也没事,他也想出去看看有没有家里用的,一帮大小伙子穿的用的,且的备。
没想到夫人比他想的早,一共十三个小子,每人里里外外单的棉的,还有叫什么卫生衣他都没见过,又薄又暖和,穿着还不显臃肿,还给佛爷买了两双皮鞋,英国产的好皮子,铮亮。
夫人自己倒是没买什么,“回去罢,我累了。”新月吃力地爬上黄包车。
管家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别的原因,他是张家的下人,一辈子就是为了老爷和少爷活着的,他不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少爷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不仅要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必要的时候可以用生命来保护他。
但是这个女人,她是为什么呢?管家怀里抱着佛爷的两双皮鞋,看着旁边车上一脸疲惫的夫人,她又图什么呢?
她那箱子里都是金条,铁头不懂,他手里一掂就知道分量,这么多钱,即便是身上背着人命官司,随便到哪里都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或者干脆出洋,刚才看她跟洋行老板讲话,是认得洋文的,又何必在这个地方受这份儿罪,伤也不得养。
少爷将来会很了不起,他坚信这一点,但是目前,说实话,长沙城里卧虎藏龙,目前为止连后起之秀都算不上。
她却还乐在其中的样子,到家以后不顾疲惫,正好家具店送了床垫子来,她一个个指点着铺好了,又指挥管家换了新床单,管家实在看不得她亲自动手,每人都有新毛巾水盆,还有新玩意,拖鞋。
“回家换上拖鞋脚就不累了,”新月解释,“这双是您的。”又递给他一双。
新鲜玩意,老管家脱下鞋,果然松快,但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现在哪是享受的时候,他又把拖鞋收了起来,新月白了他一眼回到自己房间躺着,肋骨还在疼,二响环依旧没有下落,左手腕空空荡荡地很不习惯。
还有,那个男人白手起家的样子让她心疼,她不想见他吃苦,但又替不了他。
几天后,一大早新月就听见外头乱哄哄的人声,知道是他们回来了,新月也放心了,又想看看那人受伤了没有,推开门一瞧,好家伙,铁头大福都算上个个脸上带彩,不过情绪倒是特别高,听话里的意思是跟九门里谁起了冲突,对方不是他们对手,约定三天后谈判。
张启山也挂着花,不过不是平常的伤,肩膀到后腰一条长长的血道泛着黑,她知道这是地底下弄的,不声不响打了开水送过来让他们给擦洗上药。
 
她还真不一般,张启山想,不像平常女人大惊小怪,只是默默地做着她该做的事,然后就回到自己房间做针线,这回可有她缝的,忽然脚下多了东西,向下看见顺子兴奋的脸,“少爷,换拖鞋吧,老舒服了!”
小子们见了新毛巾脸盆,不知谁往床上一躺又发现了新奥妙,大呼小叫起来。
“行了!”张启山喝住几个领头的,“先干活去!”
这么多衣服,是先洗还是先缝呢?新月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先缝罢,刚拿起一件,门口就出现了个黑影挡住了光,她的心开始狂跳,那人刚从下头上来,身上的汗味药味夹杂着男人特有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让她恨不得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抱他,亲他,打他,你这个坏人,把我从北平千里迢迢勾过来,现在又甩到了半道上。
“谢谢你,”张启山很感动,“你住这儿......大伙都挺欢迎的,你别...太...”他想说别太辛苦,又觉得衣服有人缝还挺不错。
你年轻时候倒会说话,新月一直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红扑扑的脸,这会儿突然想到一件正事,便抬起头跟他严肃地说,“你知道股票吗?”
 
“少爷,这股票虽然赚钱,但是毕竟不了解啊。”管家竭力劝阻无果,只能看着少爷如同着魔了一般带着洋洋得意的夫人去了交易所。
“这个要多久?”回来的时候张启山问。
“七天,”新月说,“七天保你赚钱,就这七天了。”
张启山对于赚钱有自己的解释,这是男人的事,股票就好比牌桌上玩两把,赢了是个彩头,输了也无所谓,此时阳光照着她秀丽的脸,由于心情好又放松她显得格外年轻,原本她也不大,二十七八岁吧,奇怪的是,他从未觉得她是自己的姐姐。
他年轻的样子也挺不错的,新月想,眼神清澈,不像后来那个老流氓,外头人模人样的,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一准暴露本来面目。
“你伤好了吗?”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率先打破了沉默,“黄包车太颠了。”
“没事儿,好多了,”新月灵机一动,“等股票卖了,买辆车怎么样?”
不错啊,张启山觉得这个主意甚妙,“不过,我不会开。”
“我教你,”新月说,“我看别克车就不错,里头宽敞,速度还快。”
张启山点点头,“行,听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跟她商量事情,从前都是跟管家商量。
新月红了脸,这话她听了十二年,但是这个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对她说,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突如其来地闯入他的生活,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离开,他能不能受得了?
“以后,你下墓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她突然说,“最好带上...”这会儿他还不认识齐八,不过也快了。
 
民国三十四年,张府。
“佛爷,我们找到这个了!”小杜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外面跑进来,管家第一次见到张家的兵这样没规矩,但当他看见小杜手里挥舞的东西时候,不仅不敢拦,还跟着手舞足蹈起来,“夫人...总算是有下落了...”
小杜举着二响环献宝似的向着书房门口站着的佛爷跑过去,孩子见了亲娘一般。
张启山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抚摸了半晌,“在哪找到的?”
“城郊十里处的菜地。”
“请八爷。”
 
补好洗好的衣服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一件件出现在各自床头,这情形让张启山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也是那样默默地坐在房间里,手里总有着干不完的针线活,父亲或者自己受了伤她从来不会擦眼抹泪,只是默默地为他们处理伤口。
扑地一声,灯花爆了,“有喜事哎!”顺子大叫。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大家都把西厢房那个人当成大嫂一样的存在,衣服破了找她,拖鞋不见了找她,想吃些口味刁的东西也找她,但是谁都不敢开她和少爷的玩笑,“人家是正经人。”铁头说,大家都表示同意。
就看少爷什么时候张嘴呗,那么漂亮又会过日子,大几岁又有啥,男人要的不就是个知疼知热的人么。
 
岁数大的女人会疼人,张启山看着西厢房窗户里那个忙碌的侧影,心里这个念头打也打不散。
四爷原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徐长兴回来,张启山暗自冷笑,怪不得他天天带着一帮人招摇过市,就是因为心里虚,走到院门口看见小子们围着一辆新崭崭的汽车乐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傻子,她坐在驾驶室向自己摆手。
“少爷回来啦。”管家乐呵呵地迎上来。
“上来呀,我教你。”新月喊他,小子们不敢明着起哄,暗地里你怼我一下我拐你一胳膊肘,张启山红着脸坐上了副驾驶。
“这是刹车这是油门,”新月先开了一圈,这个时候的长沙人真少啊,四点时候连马车都没有了,不像后来满街都是人,什么阿猫阿狗都买车。
张启山聪明,她的男人就是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她把胳膊伸出窗外,轻柔的微风吻着她圆润的手臂,就像...她的爱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冒出来一句。
新月全身都僵住了,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发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也不敢看他,只能愣愣的望着前方。
张启山看了一会儿前面,觉得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便又问了一句,“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新月闭上眼睛,两行热泪刷地流了下来。
我能怎么说?我该怎么说?北平现在还有一个尹新月,洋娃娃似的养在绮罗丛里,那才是你将来的媳妇,而我...我现在算什么,她想紧紧拥抱身边这个男人,他是她的,生生世世都是她的,但是又不能,她要给自己留着一个清清白白的张启山,没有结果就不要开始,已经错了不能再错。
“你不想说,就算了。”那人的语气还是很平和,仿佛内心毫无波澜。
她为什么这么痛苦?我能为她做什么?张启山心里翻腾着,如果我能够做到九门之首,再掌了这长沙的兵权,是不是就可以永远保护你?
 
民国三十四年。
“老八你快点,”香堂里,张启山第一次表现出慌乱和情不自禁,“到底行不行。”
“您老人家容我个空儿,”齐铁嘴不紧不慢地排着手里的三枚铜钱,又在黄表纸上画了些鬼画符样的东西,“急了容易出错儿。”
张启山咬紧牙根看着他,从情感到理智上他都不想威胁齐铁嘴,这是他兄弟,也是长沙目前唯一能指靠的人,他只是着急,一个女人在外头会遇到什么事,他不敢想。
张副官为了表示跟佛爷站在同一条线上,也用刀子似的眼神看着齐铁嘴。
齐铁嘴知道此事轻重,竭尽平生所学,很快进入了状态。 
一缕神识跟着二响环的黄色光芒飘啊飘,穿越了时间空间,他渐渐看见...前面有一台汽车,里面坐着的...可不就是嫂子?
嫂子身边怎的有个小白脸?这要是让佛爷瞧见非得...不对!那不是年轻时候的佛爷吗!
我的天哪,齐铁嘴咽了下口水,这俩人的缘分可真是,他掐着指头算了一番,这番际遇可真是千载难逢,怪不得佛爷三十之前还不近女色,见到嫂子就破了功,这种缘分纠缠当真世所罕见。
香骤然熄灭,张启山的脸色也变了,副官做出准备拔枪的姿势,但见齐八爷疲惫地睁开了眼睛,就像赶了很久的路一般,
“嫂子还在长沙,”他说,“只是...”
“只是什么?”张启山焦急地问,“在哪儿?”
“在...”齐铁嘴艰难地开了口,“二十八年前。”
新月的心情很难受,她知道自己要走了,今天白天左手腕的地方火烧火燎的,张启山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找她,最好的法子就是通过二响环,这是好事,她不知怎的,却有些不舍。
这个男人,还要孤孤单单经历那么多事,受那么多的苦,失去那么多兄弟...才能遇到自己,想到这些房间里一张张年轻快乐的面庞,不久后就都会长眠在岳麓山那块无名墓碑的下头,她就想哭。
跟了张启山十二年都没有这一个月哭的时候多,这个磨人的冤家,她恨恨地打了膝上放着的衣服一下,好象那就是张启山。
张启山正看见了这一幕,心里纳闷,又仿佛听说女人的恨其实就是爱,又觉得痒痒的,他今天遇见了一个算卦的,说了很多好话,他虽然早有准备但也很欢喜,想问他姻缘,初次见面又没好意思,等以后再说罢,来日方长。
 
“霍家过几天有个舞会。”饭桌上,张启山有意无意地说,他们现在已经习惯了穿西装,不过同样的衣服款式,他穿上就和别人不一样。
“少爷您会跳舞吗?”顺子欠欠地问。
新月低着头吃饭,感觉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脸上,管家一声咳嗽,目光又都收了回去,其实大伙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她似乎什么都会的样子,前天进了一批枪,她扫了一眼就挑出了几个毛病,什么装弹退弹不好,射程精度什么的,听得大伙一愣一愣。
解九爷对张启山有些好感,对他背后的东北张家不敢小觑,只是没想到他家一个女人对枪支都这么了解,新月见他的表情暗自好笑,张启山哪有这些闲工夫,婚后这些事都是她在经手。
“这个行情,这就算是不错的了。”言外之意一分钱一分货。
“你能弄到花机关吗?”新月一句话,在场的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东西听过没见过,东北抗联时候要是能配上这个,也不至于让小日本打那么惨,可是价钱也烫手,“我有钱,不过...”新月笑笑,“不知道九爷敢不敢赚。”
“钱还有不敢赚的?”解九也笑了,“这价钱可不低啊。”
新月回房拎出一个箱子,打开,一片黄灿灿的光,“这上头原是打错了,九爷有钱庄,回去自己融了也是一样的。”
解九拿起一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根金条和眼前这个女人,虽说上面印记古怪,金子可是十足十的金子。
“要多少?”
“这样的我还有四箱,你都给我换成枪和子弹。”
张启山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这一幕,她站在那里,小脸绷得紧紧的,神色郑重,仿佛在向谁做着托付,又像是正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这一幕仿佛真真切切的地在他生命里发生过,五箱黄金一共多少钱他已经不考虑,他无意拒绝她的好意,就仿佛接受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只想感动,为她的付出,为自己的接受,为他们之间扯不断却无从探究的羁绊。
 
“你来的正好,”新月指着一部手摇电唱机,“我教你跳舞。”
刚才左手腕又开始疼,她知道自己快走了,在这之前,她希望自己来教他这些,而不是通过其他的女人。
悠扬的音乐缓缓响起,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粗糙的手掌,虽不是第一次身体接触,彼此都打了个颤。
他永远都是那么聪明,稍一点拨就会了,整个院子都很安静,仿佛大家都在用耳朵倾听他们的步子,管家坐在自己房间里,心想这夫人也不错,是个能挑大梁的,要是少爷真提了那件事,自己便应下,然后高高兴兴地去操办就是了,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儿,细究太多做什么呢。
她的腰细细的,他的头上已经开始冒汗,这些天看着这小腰在厨房晃,在院子里晃,在梦里晃,无数次想伸手揽在怀里,就是不敢,如今在怀里了。
“well done就是牛排煎成全熟的意思,”新月突然说,“rare是生的, medium是半生半熟,你记住了么?”她的声音很温柔,好似她对自己一向如此温柔,张启山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对这个院子里每个人都是同样的关心,可是今天却不一样,主动教他跳舞,又教英语,就好像...就好像她即将离开。
 
为什么?我还是不能留住你吗?你要去哪里?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吗?你会突然离开,就像你突然出现一样吗?
 
“这些天,谢谢你。”他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情难自禁,她轻轻靠在他的臂弯里,神啊,宽恕我一次罢,我只是...太爱他了。
张启山觉得自己都要爆炸了,却找不到爆炸的缺口,不,她就是他的缺口,只有她,只能是她,他轻柔而无师自通地从后面抱住她的身体,用全身感受她无言的的颤抖,春季微醺的风吹在身上象是撩起一层火,细小的汗珠从毛孔里不断冒出来,然而心里的那团火却越烧越旺,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脸,一下一下地轻轻蹭着,她的秀发擦得他心痒痒,他终于耐不住低低地在她耳边求着,“我想要你。”
新月抖得很厉害,她也想,想得要死,那个熟悉的怀抱她从来就不能拒绝,现在再加上心疼...她心疼他,他活到三十岁头上才遇到自己,她从来没有想到,那三十年就是一万多个白天和黑夜,他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过的,她是贪心的,不单想要现在的日子,还想要过去的日子,和他在一起,老也过不够。
她转过身,感受他炙热的唇划过脸颊的轮廓,迷迷糊糊象是做梦,感觉那人一件件脱下了上衣,火热的胸膛向她靠近。
“给我好不好?”他哑了嗓子,她抬起眼睛,正对上他炽热的眸。
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鼓励,猛然低下头攫住了她的唇,动作粗暴而没有章法,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他的肌肤光滑,肌肉结实,此时尚没有她看惯的那几处致命刀伤,只看见穷奇渐渐显露出狰狞面目。
这样真的可以吗?她陶醉在这个几乎是偷来的吻里,心情复杂,她一直爱着这个男人,无论是他功成名就还是重病失势,抑或是现在的一无所有,她都不在乎。
她只想跟他过日子,生孩子,象普通的夫妻一样。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不属于这里,他将来会遇到属于他的尹新月,而自己的夫君还在焦心如焚地等着自己,
还有孩子们。
不可贪恋啊...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错的,又为什么要让我在这个时候遇上你。
 
张启山感觉怀里的人抖得越来越厉害,轻轻抬起她的脸,发现她满脸是泪。
顿时那火便去了,“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没有了刚开始的那股热情。
新月一只小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哭得哽咽难抬。
“你心里有我,是不是?”他心里为她找了一百个不能对人言说的理由,比如...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她愿意,什么都不是问题。
新月抽抽搭搭地说了一句话,他沒听清,又问了一遍。
“以后,你会受很多伤。”但是我不会在你身边陪着你了,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想到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捱着那些血肉横飞的日子,她的心都要碎了。
张启山惊异地看着她从呜咽到扑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他依旧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是什么在阻碍着他们相爱,他只感受到那漫天的悲伤包裹着他们两个,让他们寸步移动不得,他又似乎理解了,有时候完成了某种过程便不需要结果,而有时候接受了结果便也没有必要追究原因,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不可强求。
但是,他很想强求一次。
“别哭了。”他的眼睛也涩涩的,只能无力地安慰着她,
盘口大院一片死寂,只听见她哀哀的哭声。


左手处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她知道,是时候了。
“以后,会有一个比我还好的姑娘。”她收住眼泪,试图留给他一个微笑。
他沉默不语,眼睛里分明写着拒绝。
“真的!”她心疼又生气,“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那个姑娘叫尹新月,”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同时感觉左腕痛得收紧,她有点着急,“你听见没有?”
他只是看着她不作声,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答应我!”左腕一紧,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着,瞬间周围就换了个样子,她试图伸手去抓他,却抓了个空,张启山目光一窒,那只伸出来的手腕上,分明套着二响环,他想伸手去拉,眼前那团裹住她的光蓦地熄了,她也消失在其中。
张启山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房门大开,外面是沉沉的黑夜。
 
民国三十四年,北正路。
四处都是彩旗标语热闹的人群,他们正在欢庆抗战胜利,十四年的屈辱一朝扬眉吐气,所有人都在狂欢。
二响环又出现在她的腕子上,新月终于回到了民国三十四年八月的长沙,她满脸是泪,心里空了一大块,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喜气洋洋的面孔,她却只想着那个梳着青年头,穿着学生服的青涩少年,她深深地爱着这一个,所以舍不下那一个。
她无力地靠在墙上,任泪水汹涌而下。
“新月!”远处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惊喜地向她大步走来,泪眼朦胧中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她这辈子最亲的人。
“吓坏了罢...”张启山心疼地抱着她吻去一颗颗眼泪,“你受苦了。”
她抽抽噎噎地扑在他的怀里,“我想你。”又哭得稀里哗啦。
张启山见她这个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反正家离着不远,索性抱着一路走回府里。
“妈妈!”客厅里几个小家伙扔了玩具迎上来,张启山只是放低了些让他们亲了下妈妈的脸,就径直抱着媳妇上了楼。
他知道这次不容易,能顺顺当当地回来全仗他们的诚心加上二响环保护...齐八此刻还躺在香堂里呢,说是耗了七成的元气,小张在尽心伺候。
这几日的煎熬全化成了骨子里的火,他迫切需要解决。
而且女人无论是生气,耍赖,误会还是伤心哭鼻子,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百试百灵,
而且享受。
“妈妈怎么了?”叔惠愣愣地望着父母的背影。
“妈妈肚子疼。”伯言解释。


军装,皮带,旗袍,一件件散乱地扔在地板上,薄薄的窗帘在春风中飞舞,他大汗淋漓仍觉不足、恨不得整个人化在她身上。
她也回报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这让他惊喜,又使他心疼。
“这儿还疼么?”灼热的唇蹭着她肋下洁白的肌肤,胡茬刺得她痒痒的,“心疼,”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这个坏人坑死我了。”
“你呢?说走就走扔下我一个...”他的心也闷闷地疼,仿佛刚才还站在那个简陋的房间里,呆呆地望着她曾经出现过的地方。
所有的重逢都是因为别离,这是他们必须经受的。
如今自己也老了,不知怎的对年轻时候的那个自己还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十八岁,多好的时候,她又是个多好的女人,“都不舍得...让你回来了。”
这是实话,如今那些过往也真真切切存在于他的回忆里,那也是他的拥有,他的失去。
“不行……”她意乱情迷仍然听得真切,“等你三十我都四十二了。”
“那有什么...岁数大会疼人,...哪个好?”他忙里偷闲,仍旧不死心地问。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出现在你生命中所有的地方,但是命运不可能满足这样的奢求。
“眼前的就是最好的。”她说。


她伏在他赤裸的胸口,纤细的手指划过一道道新旧伤疤,“以前你孤单吗?”她幽幽地问。
“遇到你之前一直很孤单。”他情意绵绵地注视着她,终于回来了,真好,他想,见她眼眶一红好像又要哭,连忙接了一句,“也不一定,记得刚来长沙时候,隔壁住了个二丫头,大辫子挺长...”
“你讨厌!”她一口咬上他的肩,这一下用了力气,这个冤家,你这辈子就是来挫磨我的么,见那人毫不在意,又开始心疼。
然后又是无休止的缠绵。 
他隔壁何尝有什么二丫头。
 
“大哥,妈妈肚子好像不疼了。”门外,叔惠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我们要不要进去?”
伯言拉起他的小手,“我们还是下楼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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